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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钓

收录日期:2025-12-01 17:03:53  热度:8℃

老人坐在那儿,透过疏落的苇丛,他可以看到大海。海很平静。刀片似的苇叶错落交护,把红的海果冻似的切成了数不清的三角形和菱形什么的。每个三角形和菱形都弹射出一颗又圆又大的血色落日。他觉得这幅画真是漂亮极啦。

许多天了,老人一直坐在这儿琢磨这幅画。担心别人会说他神经兮兮的,老人还带了根钓杆。垂进海里的钩儿当然没有鱼饵。什么时候见过?在哪儿?这梦幻般瑰丽奇谲的图画。你记得吗?芦苇伙计。茂丛寂然不动。二十五年前?不是。肯定不是!

那时候,他觉得芦苇大荡分明是一条伟岸的大鱼。

闪电。飓风。炸雷。暴雨。狂潮。一切都没遮没拦。雨鞭抽打着芦苇大荡。苇丛腾粗陋着一派绿色的云烟。亿万棵芦苇随着狂风的节律,仆倒又扬起,扬起又仆倒,尽情地炫饰自己那生命的柔韧与壮美。海天混沌迷蒙。正进行着创世纪般的伟大亲吻。帐蓬已被掀翻。他真索性赤裸着身子,也化作一根粗壮的芦苇。他看见大鱼摇头摆尾,拍打着鳍翼,溅起一路浪花。我只是一只小鱼崽儿;在这宏伟的鱼腹里,他觉得安全、踏实。在海上飘荡的渔船里,那种留在大鱼的腹腔里的安全感始终伴随着他。

先前,他确实不曾有过如此宁静的黄昏。

芦苇刚刚抽穗。雨后,苇丛浮动着一种粘乎乎、热烘烘的混合气息。他捏起一枚落叶。潮湿的泥土上印着叶片的脉络与轮廓,清晰而生动。世世代代,叶枯叶荣,生生息息。是我们骚扰了它们。老人仿佛听到了挖掘机的轰隆声。他的心怦然悸动。也许——明天就不会有这么一幅画啦。

这时,两个长长的黑影遮住了那幅画。苇丛一阵骚乱。

“这儿,怎么样?”

“真不错。”

“像不像《红高粱》?”

“咯咯咯,你真坏!”

“咔、咔”苇丛一片断裂声。

老人张大了嘴,想喊,却哑然无声。苇杆亲吻,苇叶厮磨。苇丛一片悉索絮语。

老人极力去追寻那幅画。什么也不去想,不去看。眼前一片金色的碎片。夕阳隐没了。大海蓝得幽深神秘。远处传来一阵挖掘机的轰隆声。他好一阵子惆怅。

蓦然,那幅画又重新闪现了,只是多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哦,这不就是我童年的万花筒嘛!这种发现的顿悟给了老人一种巨大的颤慄。他哭了。他完全沉浸进去了。一切声、光、色、味都消逝了。

“你屁股上也有一块紫癜?”

“你也有?”

“左边。”

“我也是左边。”

“简直是爱的奇迹!也许是上帝的某种暗示吧!”

两个长长的黑影又出现了,蛇一样盘缠着。老人的画在黑影里时隐时现。

屁!老人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儿子知道吗?我对他说过吗?初春,苇滩一片嘎嘎叭叭的冰裂声。亿万苇锥儿锋刃般锐利着生机。它们气势汹汹,穿透冰凌,甩掉枯叶和泥巴。夜阑潮平时,可以听到新苇那嘎嘎叭叭的拔节声。一天夜里,哇——乌,襁褓中的儿子尖厉地哭叫起来。噢儿——噢,妻子梦呓般地拍打着。孩子愈拍愈凶。他伸进手去摸到了一个尖锐的苇锥儿,正有滋有味地刺扎着儿子那娇嫩的屁股。它居然能穿透折叠床、一层毛毯、两层褥子、三层尿布,在儿子屁股上留下了一块豆粒般的紫癜。这芦苇荡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妻子嘟噜着去掐苇锥儿。他拨开妻子的手:我睡这儿。凌晨,他也被苇锥儿刺醒了。他听到,回荡在芦苇丛中的一架架帐蓬里的,是连绵不断的啼号声。这一切,为什么都不曾对他们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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