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蕴文化网>故事>一块温润的美玉

一块温润的美玉

收录日期:2025-12-02 12:55:02  热度:9℃

1952年,我进入了汤用彤先生的家,嫁给了他的长子——1951年刚从北大哲学系毕业的汤一介。结婚典礼就在小石作胡同汤家举行。按照我们的策划,婚礼只准备了喜糖、花生、瓜子和茶水。晚上8点,我的同班同学、共青团委员会的战友们和党委的一些领导同志都来了,气氛热闹活跃。如我所想,这是一场“反传统”的婚礼,没有任何仪式,连向父母行礼也免了,也没有请父母或领导讲话。汤老先生和我婆婆坐在北屋的走廊上,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嬉闹。后来,大家起哄,让我发表结婚演说。我也没有什么“新娘的羞怯”,高高兴兴地发表了一通讲话。我至今还记得讲话大概的意思是,我很愿意进入这个和谐的家庭,父母都非常慈祥,但是我并不是进入一个无产阶级家庭,因此还要注意划清同资产阶级的界限。那时的人真是非常革命,简直有“左派幼稚病”!两位老人脾气非常好,丝毫不动声色,还高高兴兴地鼓掌,表示认同。后来,两位老人进屋休息,接着是自由发言,朋友们尽情哄闹、玩笑。汤一介的一个老朋友、闻一多先生的长子闻立鹤,玩笑开得越来越过分,甚至劝告汤一介,晚上一定要好好学习毛主席的战略思想,说什么“敌进我退”“敌退我攻”之类,调侃之意,不言自明。我当即火冒三丈,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严厉斥责他不该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来开这样的玩笑!大家看我认真了,都觉得很尴尬。我的婚礼就此不欢而散。我和汤一介怏怏不乐地驱车前往我们的“新房”。为了“划清界限,自食其力”,我们的“新房”不在家里,而是在汤一介工作的北京市委党校宿舍的一间很简陋的小屋里。

第二天,汤老先生和我婆婆在旧东单市场森隆大饭店请了两桌至亲好友,宣布我们结婚,毕竟汤一介是汤家长子啊。汤老先生和我婆婆要我们参加这场婚宴,但我认为这不是无产阶级家庭的做法,结婚后首先要抵制的就是这种旧风俗习惯。我和汤一介商量后,决定两个人都不去。这种行为现在看来确实很过分,一定伤了两位老人的心。但汤老先生还是完全不动声色,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

毕业后我到北大工作,院系调整后,汤老先生夫妇也迁入了宽敞的燕南园58号。校方认为没有理由给我再分配其他房子,我就和老人住在一起了。汤老先生和我婆婆都是很有涵养的人,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俩红过脸。记得有一次早餐时,我婆婆将汤老先生平时夹馒头吃的黑芝麻粉错拿成茶叶末,他竟也毫不怀疑地吃了下去,只说了一句“今天的芝麻粉有些涩”。汤老先生说话总是慢慢的,从来不说什么重话,因此曾有“汤菩萨”的雅号。这是他去世多年后,学校汽车组一位老司机告诉我的,他们至今仍然怀念他的平易近人和对人的善意。

汤老先生确实是一个不大计较名利的人。像他这样一个曾经在美国与陈寅恪、吴宓并称“哈佛三杰”的学者,在院系调整后校方竟不让他再管教学科研,而让他当分管“基建”的副校长。那时,校园内很多地方都在大兴土木。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常常可以看到他缓慢的脚步和不高的身影。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常说事情总需要人去做,做什么都一样。

可叹这样平静的日子也并不长。1954年,在《人民日报》组织批判胡适的那个会上,领导要他发言。他这个人是很讲道德的,不会按照领导意图,跟着别人讲胡适什么,但可能他内心很矛盾,也很不安。据当时和他坐在一起的时任北大哲学系主任的郑昕先生告诉我们,晚餐时,汤老先生把面前的酒杯也碰翻了。他和胡适的确有一段非同寻常的友谊。当年,他从南京中央大学去北大教书是胡适推荐的。胡适很看重他,新中国成立前夕,胡适去台湾,把学校的事务都委托给担任文学院院长的他和秘书长郑天挺。《人民日报》组织批判胡适,对他的打击很大。当晚,回到家里,他的表情木然,嘴角也有些歪了。如果有些经验,我们应该当时就送他上医院,但我们都以为他是累了,休息一夜就会好起来。没想到第二天他竟昏睡不醒,医生说这是大面积脑出血,我们立即将他送到协和医院。马寅初校长对他十分关照,请苏联专家会诊,又从学校派了特别护士。他就这样昏睡了一个多月。

这以后,他手不能写字,腿不能走路,只能坐在轮椅上。但他仍然手不释卷,总在看书和思考问题。我尽可能帮他找书,听他口述,然后笔录下来。这样写成的篇章,很多收集在他的《饾饤札记》中。

1958年我被划为右派,当时我正好生下第二个孩子,孩子刚满月我就上了批斗大会,几天后快速定案。在对右派的6个处理等级中,我属于第二类:开除公职,开除党籍,立即下乡接受监督劳动,每月生活费16元。

不幸的是老先生的病情又开始恶化了。1964年孟春,他不得不又一次住进医院。婆婆日夜都在医院,我晚上也去医院,替换我婆婆,让她能略事休息。记得那个春天,我在政治系上政论文写作课,我常常抱着一摞作文本到医院去陪老先生。他睡着了,我改作文;他睡不着,我就和他聊一会儿天。他常感到胸闷,有时憋气,出很多冷汗。我很为他难过,却完全无能为力。在这种时候,任何人都只能单独面对自己的命运。就这样,来到了1964年的五一劳动节。那天,阳光普照,婆婆起床后,大约6点钟,我就离开了医院。临别时,老先生像往常一样,对我挥了挥手,一切仿佛都很正常。然而,我刚到家就接到婆婆打来的电话,她号啕大哭,依稀能听出她反复说的是:“他走了!走了!我没有看好他!他喊了一句‘五一节万岁’,就走了!”汤老先生就这样平静地、看起来并不特别痛苦地结束了他的一生。

汤老先生离开我们已近半个世纪,他的儒家风范,他的宽容温厚始终萦回于我心中,总使我想起古人所说的“即之也温”的温润美玉。记得在医院的一个深夜,我们聊天时,他曾对我说:“你知道‘沉潜’二字的意思吗?‘沉’,就是要有厚重的积淀,真正沉到最底层;‘潜’,就是要深藏不露,安心在不为人知的底层中发展。”他好像是在为我解释“沉潜”二字,但我知道他当然是针对我说的。我本来就习惯于什么都从心里涌出,没有深沉的考虑;又比较注意表面,缺乏深藏的潜质;当时我又正处于见不到底的摘帽右派的深渊之中,心里不免抑郁。“沉潜”二字正是汤老先生对我观察多年,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给我开出的一剂良方,也是他最期待于我的。汤老先生的音容笑貌和这两个字一起,深深铭刻在我心上,将永远伴随我,直到生命的终结。

猜你喜欢

  • 我不是一个怪人

    人们总把我看成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怪人,我要申明的是,我不是什么怪人,尤其不是应从社会中清除的野蛮粗鲁的人。的确,我常常衣冠不整,样子很寒酸,不能保持很庄重的样子。因为我长期没有收入,我的衣服是我弟弟提奥的旧衣服改的,加上作画时溅上的颜料,我无

  • 平常的沈从文

    1946年开始,我同表叔沈从文开始通信。可惜那些信件在“文革”时,全给弄得没有了。解放后,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这句伤感的预言并没有应验,他的作品和读者都红光满面长生不老。在平常生活中,说到“伟大”,不免都牵涉到太阳

  • 云白峰青,一位环保勇者的追求

    2007年8月8日,日本东京证券交易所嘉宾云集:中国驻日本大使馆公使衔参赞吴江浩先生,中日两国各大媒体的记者,都来见证一个不同寻常的历史时刻—全球第一家首次公开发行即直接登陆东交所主板的非日本公司正式上市。嘉宾们致辞时,32岁的白云峰稍稍有

  • 只缘身在此山中

    2008年4月29日,柏杨在台北病逝,走完89年跌宕的人生。《丑陋的中国人》等著作让他享誉华文世界,“不为帝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更确立了他在历史长河中的地位。本刊谨转发柏杨夫人张香华女士的回忆文章,以飨读者。遇见柏杨前,他给我的印象

  • 熊宁:把爱和生命留在雪域

    “有一位姑娘/走过了雪域/轻轻的脚步/留下许多爱的怀念/有一位姑娘/美丽了雪山/灿烂的微笑/藏在炊烟升起的帐篷……”一首《爱的怀念》,回荡在辽阔的雪域高原,引来欷无数,泪水无数。歌中吟诵的姑娘,集世上至为珍贵的大美和大善于一身,胸怀博爱与激

  • 叶赛宁:捧撒心灵珍珠的诗人

    叶赛宁生在乡村,是大自然赐予他灵感,哺育他成为诗人。幼时同舅舅夜牧,到河畔饮马。月光洒下一片银辉,月亮静静浮在水面。马儿饮水时像要将水中月吞下,而月儿又从马嘴里滑出……看到这幅神奇画面,他高兴得跳起来,后来便写出“马儿将月亮一饮而尽”的诗句

  • 世界上最缓慢的微笑

    受邀到一家医院去看望汶川地震被救出的孩子,他们都已被截肢,生理和心理上都需要援助。我说,要去看孩子们,该带些什么礼物呢?邀请方说,他们什么都不缺,快被各式各样的慰问物品埋起来了。您只要带上问候和心理帮助就成了。这后两样东西当然是要带的,可是

  • 磨难是最好的礼物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今天要讲的主题叫作磨难是最好的礼物。那时候大学都会勤工俭学,我学的是旅游与酒店管理,所以实习就到酒吧,白天当服务员,晚上就可以在那儿唱歌。那时候我觉得经济状况还可以,因为我在外面唱歌,对大学生来讲,我可以一边去把这些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