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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的母亲

收录日期:2025-12-01 21:45:00  热度:11℃

母亲走的时候,是痛苦的,还是平静的?意识是混沌的,还是清醒的?她有恐惧吗?

母亲还活着吗?她真的不在人世了吗?母亲至今没有下落。我不厌其烦地审视自己的身体,这是母亲失踪的那个年龄的身体。摸摸自己的身体,感觉妈妈的肉长在我的骨骼上,腰腿酸痛时,我用妈妈的表情体验疼痛,我把身子借给妈妈,让她拼命使唤。

母亲走失后,我一直没有收拾过她的衣服,她几乎没有什么衣服可以收拾。

母亲从里到外穿的,都是我穿旧了给她的,就连内裤也是。怕尿液不小心渗透到裤子外面,我在裆部缝了毛巾绒加厚。每次洗好晒干,穿之前我都要用手揉搓后再递给母亲,看着她不要穿反了。换好内裤,母亲总要叉开双腿,在院子里走一阵子,好让皮肤适应内裤的干硬。我总是不耐烦地看着她,她用表情示意裆部不舒服,一副抱歉的样子。母亲失踪后,我总是穿着破旧的内裤不肯换下来,用这种方式来减轻没给母亲买新内裤的内疚感。

母亲冬天的衣服是父亲在世时给我做的一身棉衣裤,里面穿的是哥哥的破秋衣秋裤,罩衣是我上高中时穿的那件藏蓝色涤卡翻领装。她捡了父亲留下的男式裤子当罩裤,用布带子系着裤腰,裤腰太大,一不小心会松了掉下来。有时候系得太死,母亲憋着尿,让我帮她解裤子,我一边责怪她,一边贴着她的肚子,用牙齿咬开她打的死解,往往我急得一头汗。母亲缩着肚子拼命往后退,嘻嘻地笑,说她怕痒,惹得我骂骂咧咧。

母亲走失后,我没有为母亲哭过。我只是想她的时候才哭。跟弟弟妹妹见面时,我们的谈话里只提起父亲,大家似乎竭力避免提到母亲,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有一次,一不小心我跟弟弟说到妈妈这个字眼,我说:“如果妈妈在的话,应该有七十岁了。”说完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看弟弟,他吃惊的样子让我大惑不解,他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那样,从一个长长的梦里清醒了片刻。也许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有妈妈,又有点怨我不该随便提到这个词。妈妈对于他,只是一个没有实指的词,那个词代表的那个人,已经从他的世界消失三十多年了。

母亲不在了,我们也不能表现出伤心,扭曲的感情和变硬的心,我们似乎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母亲的失踪,不能像父亲的死那样被光明正大地提及。或者这比死更难让人承受,硬是要承认一个下落不明的亲人“已经死了”,这件事情比死本身还要复杂和残酷。

我最不忍心的就是告诉弟弟,我怕他的心理无法承受。可怜的弟弟,一个完全不知道妈妈为何物的孩子,六个多月就送给了小姨家。后来没见过母亲几次,再告诉他却是母亲丢失的消息,我居然把他的母亲给丢了,他这一生恐怕还期待过跟母亲再次相认。就在小姨突然去世后,他才将“二姨”(母亲在她家姊妹中排行老二)改口叫声“妈妈”。

过去,无论她清醒还是糊涂,我们都不肯承认她是一个正常人。我不明白,我们为何要这样否定她的意识,我们越是成长起来,就越是否定她,似乎我们的成长,一定要以她的意识消失为前提和代价,我们比小兽还要残酷。我们一定要以母亲为镜子,才能看清哪些是正常的,哪些是病态的。似乎没有母亲,我们就无法认清自己和这个世界。

母亲甚至在自己清醒的时候,都要装作发病,她怕我们不认识那个清醒的她。父亲有时恍惚着说她装病,撒懒不想去干活。母亲时好时坏的样子,也会让他疑心自己一贯的判断,他很矛盾地否定这一点,说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根本没有脑子。

这句话,等于让母亲认定自己的病是不会好的,母亲只好再回到自己的病里躲起来。她怕父亲,父亲判定她的病不会好,她的病就不可能好。她也会反唇相讥,说我们是疯子,有病。我们恐怕真的有病,一家人真的都疯了。但是从来没有人会站在母亲那一边支持她,她的判定无效,她应该对我们很无望。

我是一个自我欺骗到可以假装代替她活着的人。母亲失踪那年刚满五十,此后二十年里,她和我的岁数一起在增长。我每年给她和自己分别加上一岁,每年我的头发增白,也就意味着,她的头发白得比我多一些。我想不出她很衰老的样子,她走的时候,脸上只有麻子,还没有皱纹。也许脸上那些密集的麻点掩住了皱纹,或者说,阻止了皱纹的生成。

我经常回忆跟母亲走过雪地去看我女儿的那个下午,夕阳的余晖冷冷地斜射在雪地上,一会儿催着母亲走在我前面,我从后面看她小心翼翼生怕滑倒的样子,干脆三步两步走在前面,给她示范走快了也不会摔倒。我走了一截,站在路上等母亲走上来。站着站着,突然就想到了夏天,我抱着女儿走在这条路上,我累了,放她在地上,让她自己往前走,她一步都不肯走,就地站着不动,我再往前走,她跟了几步,见我停下,又就地站着,等我退回去过去抱她。我叫她走上来,她就往回退。我们中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谁都不肯让步。

我希望那段雪路一直在我记忆里延伸,我就可以和母亲并排走在一起。

到四道巷子婆婆家,母亲进门拉住外孙女的小手,要给她暖手手,母亲反复地叫她的乳名,口里呢喃着:让外奶奶揣一揣尕手手……娃娃稀罕呐。听到榕儿奶声奶气地叫外奶奶,母亲欢喜到满脸的麻点都拉成了细线,在脸上蹦跳。那天她口齿清晰、礼仪周全,也没有一句自言自语,一直跟我婆婆寒暄,让对方很惊奇地睁大眼睛,迫使我不得不用她的眼光,看待在我眼里显得有点异常的母亲。

我的意识经常飘出去,飘到跟母亲生活的边城。

母亲似乎刚刚还坐屋里,站起来将耳朵边花白的头发拢进绿格子羊毛头巾里,说出去转转。我知道她随时都能让她从大门那边进来,我随时都能把她朝着我走过来的样子,从记忆里调出来,复制到现在居住的小区的门口,她就那么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缩着脖子,溜着肩膀,小心地走在窗外我看得到的路上,我一喊,她就会抬头,看见窗口张望的我……

我差点要喊出来,我穿上衣服,匆匆下楼去叫她上来。

我下了电梯,走出居住楼的大门,马路一下子空了,小区的大门开着。我问门卫,刚才那个进来的老年妇女,包着绿格子头巾,背有点驼,朝着这边走过来,看见她去哪里了吗?她可能是我失踪……是我妈妈。这个自然断了的句子,让我有点犯晕。我的另一股意识因为这个句子干扰,暂时中断了,我想起妈妈失踪已经二十多年了。假如我早点下楼,不要盯着马路上的她发呆,也许我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向她介绍自己,让她辨认我。马路上与妈妈相遇这个场景,经过我无数次模仿和演练,随时都能出现在我眼前。

也许有人给她指错路,她走到别的楼里,走不出来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去找找。或者我站在马路上,等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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